摘要張籍、王建是中唐詩壇上不可忽視的兩位詩人,高棅在《唐詩品匯·總敘》中首次提出“張王樂府”之稱:“張王樂府,得其故實;元白序事,務在分明”,并指出二人樂府詩寫實性的共同特征。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特別拈出“張籍王建體”,這里“體”之含義有二:一指文學體裁,一指文學作品呈現出的風格??v觀張籍王建的詩歌創作,嚴羽提出的“張籍王建體”亦當是以張王二人在樂府詩創作方面所表現出的共性特點、取得的成就為出發點的。張籍、王建的樂府詩能夠為后世視為一體,筆者認為不僅因為他們的樂府詩呈現出共同特征,還在于張籍、王建樂府詩表現出獨特的“體”的特征,是詩歌發展史中的重要一環。他們的樂府詩上承杜甫、元結,又為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輸入營養。在這一過程中,兩位詩人都在思考如何將現實更好地融入詩歌藝術中,積極探索詩藝詩法,既為現實也為詩歌發展尋求出路。詩歌發展至晚唐,呈現出分流的趨勢:一派學張籍,一派學賈島。值得注意的是,在樂府詩創作方面與王建并稱的張籍為何能夠自成派系甚至對“宋調”產生深刻影響,筆者認為從二人樂府詩創作的比較中可探出其中的一二緣由。本文將對二人樂府詩創作的共同特性、體態特征以及差異化進行探究,最終得出結論:張籍樂府詩較王建樂府詩而言,勝在更高水平的情感表達,達到“化俗為雅”的藝術效果。這種情感表達的方式是一定時代背景下詩人自覺的文學追求,與其才力性情相關。張籍竭力在真切的寫實、誠摯的情感、古樸的語言、淡遠的意境中尋求平衡,又不露聲色,這種對更高層次文學創作的追求顯然符合了詩歌發展至中唐時期的脈絡走向。
關鍵詞:張籍:王建體:比較研究 :情感表達
一、“張籍王建體”的體態特征
張籍、王建的樂府詩表現出一定的共同特征,首先與他們二人的交游經歷密切相關。德宗建中四年,十八歲的張籍北上河北求學,與同齡的王建開始了“鵲山漳水每追隨”的十年同窗生涯,他們在頻繁的詩藝交流中形成了共同的創作追求和審美志趣。二人對于這段求學生涯皆有追憶,張籍云:“年狀皆齊初有髭,鵲山漳水每追隨?!蓖踅ㄔ疲骸拔魵q同講道,青襟在師傍。出處兩相因,如彼衣與裳?!逼陂g二人又同游洛陽,客居至少半載。這十年同窗生涯是張籍和王建一生中重要的一段經歷,二人于此期間創作了大量積極干預現實的樂府詩,這樣的創作傾向顯然與他們當時所處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河北是藩鎮割據之地,洛陽也慘遭安史兵燹,昔日的繁華早已消逝,國運衰退,人民生活困苦,這些都使兩位年輕詩人深受觸動。同時,就他們自身而言,二人在這十年間刻苦求學,積極探索符合時代特征的詩歌創作技法。元和八年,時隔二十余年后二人再次相逢,張籍如是回憶二人同窗期間探討詩藝的生活:“使君座下朝聽《易》,處士庭中夜會詩。新作句成相借問,閑求義盡共尋思?!币粋€“閑”字道盡了二人為達到詩藝的高境界而慢慢琢磨的苦辛。
張籍、王建的樂府詩表現出一定的共同特征,另一原因在于二人的詩學思想都深受儒家修身、用世思想的影響。唐朝思想解放,儒、佛、道相容并存,但張籍和王建的主導思想仍是儒家思想。張籍在《祭退之》中云:“籍在江湖間,獨以道自將”,這里的“道”即是儒家之道。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盡管二人并未提出明確的詩學主張,但通過他們的詩歌創作實踐,我們大可感受到,如張籍《廢瑟詞》:
古瑟在匣誰復識,玉柱顛倒朱絲黑。千年曲譜不分明,樂府無人傳正聲。
秋蟲暗穿塵作色,腹中不辨工人名。幾時天下復古樂,此瑟還奏云門曲。
安史之亂爆發后,藩鎮割據,戰亂頻仍,國運衰退,人民生活困頓。大歷詩人對國家中興失去信念,對自己的命運前程迷茫無力。他們不再像盛唐詩人一樣充滿慷慨豪情,不再具有強烈的政治參加意識,因此對于頻仍戰事和痛苦的生活遭際在主觀意識上刻意回避以麻痹自我。這在文學領域的表征即是他們的詩歌創作大多借自然山水表現個人的主觀感受,藝術上向六朝尤其是二謝詩風回歸。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評:“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卑而聲氣亦降?!憋@然張籍對于這樣的文學生態十分不滿,他用古瑟的損壞不堪和古樂的失傳無聞暗指儒家雅樂的衰退,暗含恢復儒家“風雅”傳統的詩學理想。王建同樣提倡“大雅”,在《送張籍歸江東》中云:“君詩發大雅,正氣回我腸”,不僅充滿對張籍詩歌藝術內涵的褒謚之情,亦流露出自己的創作追求。王建同樣的情感在其《寄李益少監兼送張實游幽州》中亦有表現:“大雅廢已久,人倫失其常。天若不生君,誰為復朝綱”。張籍也在《贈王秘書》中云:“賦來詩句無閑語”,稱贊他的詩作“緣事而發”、內容充實。同時他們又在詩藝上追求創新,思考如何將現實更好融入詩歌創作中,在詩歌創作精神的復古中尋求創作形式的新變。他們這種寓變于復、在復中求變的詩學主張在詩歌實踐中即表現為創作了大量反映現實、針砭時弊的新題樂府。高棅對于他們在恢復“風雅”傳統,扭轉大歷詩風方面所做出的貢獻給予較高評價:“大歷以還,古聲愈下,獨張籍、王建二家體制相似,稍復古意?;蚺f曲新聲,或新題古意,詞旨通暢,悲歡窮泰,慨然有古歌謠之遺風……”。
1. 從內容上講,張籍、王建的樂府詩在以下兩個方面具有典型性和獨特性:
(1)對唐代豐富民俗事象的展示
漢代統治者出于“觀風俗,知厚薄”的目的采集的歌謠中對于社會風俗本身的描寫并不深切。六朝采集的詩歌多是為滿足宮廷需要,如此一來距離風俗也就更遠了。到唐代,李白樂府詩改造舊題,寫現事,抒己懷。杜甫則創作“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新題樂府。文人樂府詩越來越偏離與風俗本身密切相關的軌道。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詩話》中云:“古樂府命題,具有主意,后之作者,直當因其事用其題始得。往往借名,不求其原,則失之矣?!钡趶埣屯踅ǖ臉犯娭?,有許多展示民俗事象的作品,例如反映“烏啼則有喜”的民間信仰的《烏啼引》、描繪江南采蓮習俗的《采蓮曲》、展示鏡聽占卜方法的《鏡聽詞》、描寫田家賽神活動的《賽神曲》等。對于樂府詩風俗內涵的直接追溯、深入挖掘和充分展示,這是張籍和王建在詩歌內容方面區別于同時代其他詩人的顯著特征。
如王建《鏡聽詞》:
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厣聿磺矂e人知,人意丁寧鏡神圣。
懷中收拾雙錦帶,恐畏街頭見驚怪。嗟嗟??下堂階,獨自灶前來跪拜。
出門愿不聞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過盡,好語多同皆道來。
卷帷上床喜不定。與郎裁衣失翻正??芍腥盏孟嘁?,重繡錦囊磨鏡面。
“鏡聽”是一項來自中國民間用于占卜吉兇的傳統習俗。詩歌以女主人公“重重摩挲嫁時鏡”這一動作細節為開端,繼而交代詩歌的主題內容是“夫婿遠行憑鏡聽”,但未說明夫婿的遠行是因何事、去何處,既給讀者留下懸念,同時又突出妻子真切動人的盼望之情?!爸刂亍辈粌H具有疊詞獨具特色的音樂美,而且在反復的動作中表現出了女子的離別之苦、相思之切和企盼之誠,這更是作者和讀者所關注的。傳說“鏡聽”這一占卜活動不可告人,否則便不靈驗,因此婦人十分謹慎。三、四句就著力刻畫思婦這種虔敬而謹慎的心理,從側面表現出她的深切思念。女子擔心路人看到自己精心安排的占卜活動而驚奇,更是害怕占卜因此而不靈驗,所以將鏡子密藏懷中疾步快走,“嗟嗟??”正是婦人疾走時衣服摩擦所生的聲響,詩人通過擬聲詞的語調優勢來反映女主人公的心理。詩歌通過對女主人公謹慎心理和急促舉動的描寫,再次突出了思婦對遠行之人的深切思念。九、十句是思婦的禱祝之詞。夫婿遠行,妻子當然盼望行人早日歸來,為何卻禱告任其歸來與否?看似反常的心態,讀者卻可感知到婦人迫于無奈做出的痛苦抉擇:倘若歸家和平安不能兼得,只希望遠在他鄉的夫婿能平安。在生死面前,相思之苦顯得黯淡了嗎?顯然并沒有,思婦只是把痛苦留給了自己。在內心深處她所祝告的當然是行人平安和早日歸來這雙重愿望的實現。思婦這一聽便一直聽到了深夜時分,鏡聽本是通過第一句聽到的內容預測兇吉,思婦為何苦聽至深夜呢?原來因為初聽是好語,這本是好事,但意外的驚喜反而讓女子心里惴惴不安且充滿懷疑,打消懷疑的唯一辦法便是重復地聽。如是往復,以致到行人皆散去,幸運的是聽到的皆是好語。讀到這里,讀者不禁為思婦捏把冷汗,試想如果思婦聽到一句不吉祥的話,該是何等焦灼。所幸聽得的盡是好音,卜來的皆是喜訊,興奮使得上床無法入眠,那就索性下床為郎裁衣,卻戲劇性弄錯了衣片的正反,這樣的失誤顯然是意外,女子欣喜若狂之態盡在目前。最后兩句是女子的許愿,把深情的盼望寄托于銅鏡之上,心理刻畫細致入微。
張籍、王建在展示樂府詩題中所蘊含的民俗事象時,并不僅僅停留在詳盡描述風俗本身的層面,而是著力刻畫主人公細致入微的心理狀態,既繼承又發展了漢樂府的敘事藝術。張籍和王建對主人公心理的仔細揣摩和精準表達,前人已有注意和稱贊,張戒在《歲寒堂詩話》卷上云:“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闭纭剁R聽詞》,以鏡發端,以鏡結篇,逼真地刻畫了思婦一系列的心理細微變化,過渡自然,層次清晰。清人沈德潛評之曰:“摹寫兒女子聲口,可云惟肖?!?/p>
(2)對廣大女性命運的特別關注
反映婦女問題的詩歌創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鮮見,但當張籍和王建將婦女問題和封建社會制度、封建禮教緊密結合起來時,就有了激發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特殊意義。張籍和王建樂府詩筆下的女子,具有了對自身權利的追求意識和對封建禮教的抗爭精神。這相對于之前或者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來講,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例如張籍的《離婦》就是對“七出三不去”的古制的強烈譴責:
十載來夫家,閨門無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離。
托身言同穴,今日事乖違。念君終棄捐,誰能強在茲。
堂上謝姑嫜,長跪請離辭。姑嫜見我往,將決復沉疑。
與我古時釧,留我嫁時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
昔日初為婦,當君貧賤時。晝夜常紡織,不得事蛾眉。
辛勤積黃金,濟君寒與饑。洛陽買大宅,邯鄲買侍兒。
夫婿乘龍馬,出入有光儀。將為富家婦,永為子孫資。
誰謂出君門,一身上車歸。有子未必榮,無子坐生悲。
為人莫作女,作女實難為。
詩中的女子是勤勞、忠誠的,她昔日與貧賤的男子成婚,日夜辛勤勞作,共同度過了艱苦歲月,創下良好的家業。但是昔日與她共苦的丈夫,卻不能和她同甘,原因竟是“薄命不生子”。我國古代從西周開始便有了關于婚姻的相關制度,最為典型的便是“七出三不去”,無子就是“七出”之一。詩中的女子也是善良的、有教養的,自己閨門清白,即使被薄情寡義的丈夫拋卻,仍按照禮數向公婆告辭作別。從公婆對女子的態度來看,他們是非常認可該女子的德行的,家中無法留下自己兒媳的唯一原因就是不合理的古制。這里既從側面反映女子的美好德行,又將矛頭直接指向了所謂的“古制”?!坝凶游幢貥s,無子坐生悲。為人莫作女,作女實難為”女子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遭遇不是偶然,這種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是夫權社會的產物。同時,女子對與丈夫一路走來的回憶,正是對薄情寡義的丈夫給予了犀利深刻的批判。張籍、王建樂府詩中的女子,她們是精神獨立的,不依附于男性,沒有過多的幽怨,更多的是深沉的反思和憤怒的抗爭。
張籍、王建是帶著男女平等的觀念為女性代言的,這與之前以及同時期的其他詩人有顯著不同。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是文學史上著名的歌女形象,我們可以與張籍、王建筆下的女性形象進行比較。關于《琵琶行》的寫作緣起,白居易自述:“感斯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詩中琵琶女對自己經歷的陳詞引起了詩人的隱痛和同情。詩人先為其掩抑幽咽的樂聲感染,繼而又為其浮沉的身世嗟嘆,從琵琶女的身上,照見了自己的影子:本一腔熱血,人到中年,卻被貶職到潯陽這樣一個缺少高雅音樂的偏僻之地。歌女一個人傾訴的不幸與詩人形成情感上的共鳴,成了兩個人的共同不幸,致使詩人暫時忘卻了身份的差異,對其產生了同病相憐的認同感,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寫作心態不同,所塑造出的女性形象自然不同,琵琶女并沒有獨立精神和自我意識,仍然是一個自怨自艾、令人同情的傳統風塵女子。
2. 從創作追求和藝術技巧上來講,“張王樂府”的體態特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1)對“實”和“俗”的自覺追求
對于張籍與韓愈二人一生的交游,張籍在《祭退之》中有明確記載,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得知:張籍在與韓、孟相識之前已經廣泛學習并且積極探索詩藝詩法的問題,初步形成自己的創作風貌;其次,“事事相酌量”、“為文先見草”,可見張籍和韓愈在日常生活中交流甚多、往來頻繁,這就決定了他們之間必然相互影響。
韓愈在《醉贈張秘書》中云:“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群”,同時他還提出了“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的詩歌創作法則??梢?,韓愈對險怪詩風和平淡詩風是相提并論的,但是他們二人在詩歌創作上仍有不同意見,從張籍的創作風格看,他對于韓愈“尚駁雜無實之說”的創作傾向并不認同。張籍雖沒有留下明確的創作主張,但從他們對于詩文創作的探討中,可以肯定張籍詩歌創作中對“實”和“俗”的追求是自覺的。
(2)新奇峭拔的構思、短小的篇幅、精警凝練的語言
張籍與白居易定交之時,韓孟詩派已形成自己的風格,此時元白的共同創作風貌還未形成。因此,新樂府運動的發展與張王二人同白居易的交往有密切關系。張籍和白居易有著相同的思想傾向,他們頻繁的往來無疑會讓他們形成相近的創作風格,同時為他們的創作帶來有益影響。當平淡的詩歌風格在張籍的創作中開始突顯,顯然他在文學創作上向元、白靠近。白居易曾讀過張籍詩作后,寫下著名的《讀張籍古樂府》,高度贊揚了張籍古樂府的成就和社會作用。同時白居易大量創作了諷喻現實的新樂府詩,力求干預政治。由于張籍和王建是摯友,生平經歷又頗為相似,二人樂府詩的風格也基本一致。有張籍作為溝通王建和元白詩派的橋梁,王建也就自然而然同元白詩派接近了。王建那些來源于民間具有現實性的詩作就為白居易十分看重,白居易曾在《授王建秘書郎制》中說:“詩人之作麗以則,建為文近之矣。故其所著章句,往往在人口中。求之流輩,亦不易得?!?/p>
中唐一個重要文學現象就是敘事因素急劇增長,以杜甫為鼻祖,元白敘事詩和新樂府運動為大潮,直到韋莊等晚唐詩人的敘事之作,都是這一特點的最主要的體現者。宋代張戒在《歲寒堂詩話》卷上云:“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币簿褪钦f,張籍、王建、元稹和白居易四人在詩歌創作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主要體現在他們的樂府詩中,并且敘事性強是他們樂府詩創作的共同特征。繼而,張戒又指出了他們樂府詩創作的不同之處:“但白才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精,元體輕而詞躁?!睆埥潆m未道及王建,但其詩風接近張籍。張戒認為白詩意切而理周,言激而詞繁,白居易樂府詩呈現出這一特征與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文學主張有關。他強調文學為政治服務,盡可能使其平易化,采用俗語,更多地包含敘事成分,同時也注重音韻的優美,使人民大眾容易理解,《長恨歌》、《琵琶行》便是這一這一特征的典型代表。元稹也是中唐較早寫作新樂府的詩人,在詩論上與白居易想鼓吹,張戒認為元詩稍稍浮泛、駁雜。張戒對于張籍樂府詩“思深而語精”的評價是中肯的,因為張籍和王建在追求通俗化的同時,也通過托諷等手法,賦予詩歌更多的內涵,體現了他們所追求的“大雅”之道。與元白相比,張籍、王建的樂府詩呈現出構思新奇峭拔、篇幅短小、語言精警凝練的特征。
例如王建《行見月》:
月初生,居人見月一月行。行行一年十二月,強半馬上看盈缺。
百年歡樂能幾何,在家見少行見多。不緣衣食相驅遣,此身誰愿長奔波。
篋中有帛倉有粟,豈向天涯走碌碌。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
行人在旅行途中,望見一彎新月懸于天幕,由此及彼,想到自己的家人面對的也是同樣一輪明月,一輪明月喚起兩地情思,空間得到擴大。自己已經行役一月,一個月來的舟車勞頓、旅途艱辛以及對故鄉和親友的思念之情一切盡在不言中。三四句可知,行人離家,并非偶爾奔走,而是常年跋涉?!靶行小倍?,運用頂針手法,直承上文“一月行”,并且疊詞特有的語言樂感表現出行人在漫漫征途中的哀苦之情?!豆旁娛攀住吩唬骸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薄鞍倌隁g樂能幾何,在家見少行見多”當是脫胎于此,卻能自出新意。人生苦短,短暫的人生中能有幾多歡樂?常年奔波在外,行旅匆匆,原本寥寥的人生樂趣也都被消磨殆盡了。接下來的四句點明行人被迫奔走的原因,即衣食所迫。前兩句正承題意,后兩句反承題意,一正一反,將常年奔走的痛苦心情宣泄無余,反問句式的強烈語氣,正是行人激憤但又無可奈何的情感流露。最后兩句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行人見月思家,同時也想到家人心系行人,從側面渲染自己的思家心緒。結句再次以明月將兩地親人聯系起來,與開端形成呼應,情思委婉,余韻不絕。范晞文在《對床夜話》卷三中評:“白樂天‘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語頗直,不如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有曲折之意?!?/p>
清人劉熙載《藝概》曰:“白香山樂府與張文昌、王仲初同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曠而彼峭窄耳?!彼^“峭”即情感激烈,指斥分明,不作溫柔敦厚之狀,但盡鋒芒畢露之致?!罢奔雌戮?,將豐富的內容凝聚壓縮于短小的篇幅中,這就要求所取事件需要典型,結構必須嚴整,語言務求凝練。
例如張籍《征婦怨》: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詩歌開門見山,點明征婦抱怨的原因所在?!叭珱]”二字,突出戰況慘烈、傷亡慘重,更能體現征婦哀苦的情感。三、四句仿佛在讀者眼前展開一幅“城下群哭圖”,這不是詩中女子一個家庭的悲劇,是千千萬萬個家庭的共同悲劇,“白骨”二字觸目驚心?!凹壹摇倍?,看似普通,卻是上承“全沒”,悲劇色彩得以烘托和強化。以前四句描寫的悲壯場面為大背景,五、六句將鏡頭拉近對準征婦這一個體。詩人沒有直接寫征婦的哀痛,而是描寫了婦人與丈夫、兒子共同生活的舒心光景,這種平凡的生活卻是婦人遙不可及的奢望。面對現實,向往破滅,于是逼出最后兩句“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苯Y語以“晝燭”自喻,不僅以白晝燭光之多余表現出痛不欲生的情感,更以燭光之黯淡失色、搖曳不定展現出婦人的慘淡心境和動蕩生活。婦人欲死但遺腹有子,求生卻衣食無著,詩人選取這樣一個特定家庭,是具有典型性的。全詩結構嚴整,情感起伏曲折,以小見大,以征婦的悲慘遭遇對戰爭進行了強烈控訴。
在詩作上,雖然張籍與元白靠近了,但他也始終保持著與韓愈的密切關系。張籍和王建在韓孟詩派的奇險化和元白詩派的通俗化之間維持著平衡,并起著溝通橋梁的作用,影響著兩派風格的變遷。在這一過程中,兩位詩人都在思考如何將現實更好地融入詩歌藝術中,積極探索詩藝詩法,既為現實也為詩歌發展尋求出路。
二、張籍、王建樂府詩的比較研究
史承豫在《唐賢小三昧集》中評價:“張王樂府并稱,文昌情味較足”。張王二人的樂府詩創作均追求真情實感的表達,然而表達效果不同,筆者認為其原因在于二人情感表達的方式不同。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1. 首先,張詩更加注重細節捕捉,使得情感傳達細膩曲折,意境愈加深遠。
如張籍《寄衣曲》:
織素縫衣獨苦辛,遠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
貴從妾手著君身。高堂姑老無侍子,不得自到邊城里。
殷勤為看初著時,征夫身上宜不宜。
王建《送衣曲》:
去秋送衣渡黃河,今秋送衣上隴坂。婦人不知道徑處,但問新移軍近遠。
半年著道經雨濕,開籠見風衣領急。舊來十月初點衣,與郎著向營中集。
絮時厚厚綿纂纂,貴欲征人身上暖。愿身莫著裹尸歸,愿妾不死長送衣。
張詩猶如女子話家常般娓娓道來,女子不辭辛苦地織布是為了遠方的征人。朝廷雖然也送冬衣,但沒有妻子親自縫紉的珍貴。家中還有姑嫜需要照料,不能親自到邊城給丈夫送冬衣,因此懇求邊使代為審視新衣是否合夫之身。全詩沒有一句對征夫的問候,讀者卻能從字里行間,尤其是懇求邊使代為審視新衣是否合夫之身這一細節描寫感受到女子對征夫和家人的關切。結句的點睛之筆,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位女子希望邊使帶去她的問候,卻又欲言又止,最終“宜不宜”三個字飽含了她所有的情感寄托。在這首詩中,讀者眼前似乎浮現出賢淑的女子、遠方的征人、慈祥的姑嫜以及他們和諧生活的畫面。張籍對情感的細膩捕捉和精準傳達,使得全詩意境更加深遠,喚起讀者的想象,足可見張籍詩歌創作水平。明周珽輯《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中記載宋代劉辰翁的評價:“其思曲而細?!保鳎┬蠒P在《唐風定》卷一一中評:“意婉辭雅,似非仲初所及?!毕啾戎?,王建的《送衣曲》稍顯遜色。全詩用八句來寫女子為征夫送衣的艱難路途,最后四句表明心愿,希望征夫平平安安,自己愿意年年不辭辛苦為征夫送衣。王建直接痛快的抒情方式,雖然讀者也可感知到女子對征夫的思念和擔憂,但也止于此處,再無可以回味的空間。
再如張籍《古釵嘆》:
古釵墮井無顏色,百尺泥中今復得。鳳凰宛轉有古儀,欲為首飾不稱時。
女伴傳看不知主,羅袖拂拭生光輝。蘭膏已盡股半折,雕文刻樣無年月。
雖離井底入匣中,不用還與墜時同。
王建《開池得古釵》:
美人開池北堂下,拾得寶釵金未化。鳳凰半在雙股齊,鈿花落處生黃泥。
當時墮地覓不得,暗想窗中還夜啼??芍獙韺Ψ蛐?,鏡前學梳古時髻。
莫言至死亦不遺,還似前人初得時
張籍的《古釵嘆》寫古釵的發現和傳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古釵的外形特征才逐漸得以明晰。這支古釵外形端莊,在以前應當是非常典雅的飾物,但如今,它顏色消褪,外形亦不符合現在的審美要求。盡管損壞,盡管已經不合時宜,它的光芒依舊無法掩蓋和抹去,這一細節對比是作者有意為之。果然作者在尾句筆鋒一轉發表議論:“雖然古釵暫時擺脫沉沒井底的命運,被女子置之匣中,但如果無人使用,它的命運依舊與墜入井中一樣”。這首詩是有深意的,或哀嘆古道之難用,或是詩人自喻宦海浮沉,總之給讀者留下回味和思考的空間。王建《開池得古釵》在創作思路上更為周折,女子重新得到這枚古釵時,便回憶起以前遺失古釵而傷心“夜啼”的情形,彼刻的傷心難過正反襯此刻重獲古釵的欣喜之情。同時也正面描寫女子“學梳古時髻”的嬌美姿態來烘托女子此時的愉悅心情。從二人這兩首詩的對比來看,張籍的詩更有弦外之音。同樣是對古釵失而復得的情感表達,張籍情感表達一起一落,最終落腳點也不在古釵上,而王詩意止于驚喜之情??梢?,張詩表達情感更為深婉,王詩的情感內涵相對淺顯。張籍在平鋪直敘的敘述中蘊含情感的跌宕起伏,王建則在詩歌創作技法上更下功夫,而忽略了詩歌深層內涵的挖掘。
2. 其次,張籍表達情感的方式更為溫和,而王建則更激烈。
例如王建的《贈離曲》:
合歡葉墮梧桐秋,鴛鴦背飛水分流。少年使我忽相棄,雌號雄鳴夜悠悠。
夜長月沒蟲切切,冷風入房燈焰滅。若知中路各西東,彼此不忘同心結。
收取頭邊蛟龍枕,留著箱中雙雉裳。我今焚卻舊房物,免使他人登爾床。
這首詩的出色之處在于復雜矛盾的心理活動的描寫。棄婦孤獨寂寞故而才覺得月夜冷清而漫長,冷風吹滅燈焰猶如丈夫拋棄自己一般無情,一切景語皆情語,此刻的棄婦悲痛欲絕。早知如此,當初為何還要喜結同心呢?想到這里,棄婦流露出悔恨之意。當看到頭邊繡著蛟龍的枕頭,想到箱中刺著雙雉的嫁衣,還是對這份情感依依不舍。前句留戀,后句立馬決絕,棄婦采取激烈的行為方式表達內心的憤怒。陸時雍《唐詩鏡》卷四一評:“末二語絕好情事”。顯然,這里的棄婦是一個性格剛烈的女子。張籍《離婦》中的女主人公則表現得平和許多,詩結尾“為人莫作女,作女實難為?!北砻娴莱龇饨ㄉ鐣詣e不平等的現象,表現了廣大女性對于自身命運無法控制的無可奈何。但縱觀整首詩,詩人還是將矛頭指向古代落后愚昧的封建制度。邢昉在《唐風定》卷十一中評:“文昌、仲初,體制略同,仲初氣勝文昌,文昌雅訓勝仲初?!边@里的“氣”應當就是指王建詩中痛快表達出的激烈情感,“雅訓”則是指張籍詩歌具有溫柔敦厚的教化作用。
再如王建《簇蠶辭》:
蠶欲老,箔頭作繭絲皓皓。場寬地高風日多,不向中庭燃蒿草。
神蠶急作莫悠揚,年來為爾祭神桑。但得青天不下雨,上無蒼蠅下無鼠。
新婦拜簇愿繭稠,女灑桃漿男打鼓。三日開箔雪團團,先將新繭送縣官。
已聞鄉里催織作,去與誰人身上著?
這首詩描寫了蠶農虔心養蠶的辛勞,“祭神?!边@樣的民間風俗背后寄托的是蠶農希望擺脫壓迫和困頓生活的強烈愿望。詩以語氣強烈的問句結尾,引人深思,正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之意。語氣強烈的問句成為王建激烈情感的表達方式之一。
王建在樂府詩創作中經常會出乎意料地表達某種在后來人們看來難以接受的反常心態,筆者認為這是王建情感表達的特殊方式。如其《當窗織》:
嘆息復嘆息,園中有棗行人食。貧家女為富家織,翁母隔墻不得力。
水寒手澀絲脆斷,續來續去心腸爛。草蟲促促機下啼,兩日催成一匹半。
輸官上頂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
首句托物起興,園中棗為行人不勞而獲,引起下文貧女辛苦勞作的成果亦不為自己所得,作者的憤憤不平流露而出。接著描述貧女為富家辛苦織布,卻無法幫助自己的姑婆。自己織的布自己和家人無權享用,一想到姑婆的衣物還沒有著落,怎能不難過?倒不如青樓的娼妓,無需勞作便衣食無憂。對此,評論家有不同的態度。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仲初《當窗織》云:‘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思礋o志節,何至羨青樓娼耶?”又《重訂唐詩別裁集》卷八:“‘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疽獗≈?,然‘羨’字失言矣?!鼻皴目獭锻跚G公唐百家詩選》何焯批:“結句刺在上者不恤民病而奉倡優,與‘園中有棗行人食’相應,非自棄也?!惫P者更認同何焯的觀點,貧家女“羨青樓倡”的想法顯然是為承重的生活負擔和不公的社會現實所壓迫而產生的畸形心態,一個“羨”字讓人何等痛心。
3. 再者,在情感表達的語言風格方面,張王二人也不盡相同。
張籍往往能夠化俗為雅,王建則從俗。正如時天彝評《唐百家詩選》說:“建樂府固仿文昌,然文昌姿態橫生,化俗為雅,建則從俗而已?!?/p>
如張籍《望行人》:
秋風窗下起,旅雁向南飛。日日出門望,家家行客歸。
無因見邊使,空待寄寒衣。獨倚青樓暮,煙深鳥雀稀。
王建《望行人》:
自從江樹秋,日日望江樓。夢見離珠浦,書來在桂州。
不同魚比目,終恨水分流。久不開明鏡,多應是白頭。
張籍詩以景起筆,以景收尾,用凄清冷寂的環境氛圍烘托女子的孤獨。女子每日出門遠眺,歸來的都是他家行客,詩人從他家烘托,更能突出女子等待行人歸來的急迫心情。(清)吳瑞榮評第四句:“從他家烘托,有情?!迸舆t遲未等來遠歸之人,于是心態又發生微妙的變化:天氣入秋轉涼,遠行之人是否有過冬的衣物,只希望可以寄寒衣給遠行之人,不忍讓他獨身在外經受寒冷?,F實是連寒衣都無法寄出,唯有在黃昏獨倚欄桿眺望遠處,獨自思念遠行之人。王建《望行人》中幾乎沒有環境描寫,全詩以女子一人的活動表達女子對遠行之人的思念。情感也真切,卻過于平常,少了意境美。
再如張籍《楚宮行》:
章華宮中九月時,桂花半落紅橘垂。江頭騎火照輦道,君王夜從云夢歸。
霓旌鳳蓋到雙闕,臺上重重歌吹發。千門萬戶開相當,燭籠左右列成行。
下輦更衣入洞房,洞房侍女盡焚香。玉階羅幕微有霜,齊言此夕樂未央。
玉酒湛湛盈華觴,絲竹次第鳴中堂。巴姬起舞向君王,回身垂手結明珰。
愿君千年萬年壽,朝出射麋夜飲酒。
王建《溫泉宮行》:
十月一日天子來,青繩御路無塵埃。宮前內里湯各別,每個白玉芙蓉開。
朝元閣向山上起,城繞青山龍暖水。夜開金殿看星河,宮女知更月明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雞晝鳴宮中樹。溫泉決決出宮流,宮使年年修玉樓。
禁兵去盡無射獵,日西麋鹿登城頭。梨園弟子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
張籍《楚宮行》描寫楚王沉迷于田獵酒色、荒廢朝政,抨擊其荒淫誤國,以此借古諷今。王建《溫泉宮行》通過對溫泉宮昔今盛衰興廢的對比,聯想到了唐王朝的盛衰變化,面對安史之亂后滿目瘡痍的社會景象發出感慨。兩詩都有借古諷今的意味,語言風格上卻不盡相同?!冻m行》中一系列華美的意象呈現在讀者面前:“霓旌鳳蓋”“玉階羅幕”“玉酒華觴”“絲竹次第”,隨之一個驕奢淫逸的君王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結尾兩句也很有特色,寓貶于褒,表面祝福楚王萬壽無疆,實則是諷刺抨擊其荒政誤國。相比之下,王建《溫泉宮行》語言十分樸素,即使描寫溫泉宮興盛的景象也沒有華美的藻飾之辭,露出“俗”態。
明鐘惺在《唐詩歸》卷三〇中提到:“至情重義,無此不成樂府?!睆埣c王建的樂府詩均注重真實情感的表達,也各有長處,正如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四所評:“張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睆埣畼犯妱僭诟咚降那楦斜磉_。這種情感表達是詩人自覺的文學追求,與其才力性情相關。這種情感表達亦切合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是高層次文學的表征,而張籍在樂府詩創作中所表現出的文學自覺符合文學自身發展的這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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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
轉眼間,大學生活即將結束?;厥走^去的四年,心中充滿感恩。首先我要特別感謝我的指導老師王園老師,從論文最初的選題,到論文框架的擬定,到論文終稿的完成,老師多次給予我客觀的意見和善意的鼓勵。王老師為人平和,治學嚴謹,是我學習的楷模,我將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以此為榜樣,走好每一步。另外,我還要感謝所有教過我的老師們,謝謝老師們用知識和愛培育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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